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屠呦呦一直隐藏在巨大的“集体”中。2011年9月23日,在纽约举行的美国拉斯克医学奖的颁奖大会上,这位满头卷发、戴着眼镜的女科学家将一座金色的奖杯高高举起时,在地球的另一侧,好奇的中国民众才第一次看到了这张陌生的面孔。
可她却成为第一个获得拉斯克医学奖肯定的中国人。作为美国最有声望的生物学奖项,拉斯克医学奖一直被业内誉为“美国诺贝尔奖”。从奖项设立至今,获得拉斯克奖的300多人中,有80余位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因此拉斯克奖也被誉为“诺贝尔奖的风向标”。
无怪乎外界评价屠呦呦是“距离诺贝尔奖最近的中国女人”。评审委员会将2011年度临床医学研究奖颁发给了这位中国科学家,以表彰她在研发抗击疟疾药物方面作出的贡献。
“屠呦呦领导的团队,将一种古老的中医治疗方法,转化为今天最强有力的抗疟疾药。”拉斯克基金会在获奖人介绍中评价说,“已有数亿人因此受益,未来这一数字还会不断增长。”
颁奖典礼上,台下观众向这位老人报以热烈的掌声,可在中国,这位“无博士学位、无海外留学背景、无两院院士头衔”的科学家,却并没有获得太多的认可。当她凭借40多年前的研究成果,第一次被推到台前时,这位81岁的科学家的感言仍然带着集体主义的烙印。
“荣誉不是我个人的,还有我的团队,还有全国的同志们。”屠呦呦说,“这是属于中医药集体发掘的一个成功范例,是中国科学事业、中医中药走向世界的一个荣誉。”
一场“军民联合的大项目”
如今,屠呦呦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参与的研究工作,是一场“军民大联合的项目”。
“当时大家都是很协作,不分彼此的。”这位耄耋之年的科学家回忆说。
1967年5月,为了研发抗击疟疾的药物,中国启动了一项名为“523项目”的秘密军事科研任务。有来自全国60多个单位的500名科研人员参加,屠呦呦就是其中的一员。
作为全球流行的重大传染病之一,疟疾在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中一直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数据显示,目前占世界人口一半的大约33亿人处于罹患疟疾的危险之中,每年约发生2.5亿起疟疾病例和近100万例死亡。当疟疾的致病原虫以蚊子为媒介进入血液之后,它不仅会引起发烧、头痛和呕吐,而且会通过中断体内关键器官的血液供应,很快威胁到患者的生命。
19世纪,法国化学家从金鸡纳树皮中分离出抗疟成分奎宁。随后,科学家人工合成了奎宁,又找到了奎宁替代物——氯喹。20世纪50年代,WHO启动了一场旨在根除疟疾的计划,通过氯喹类药物的大范围使用,疟疾疫情的确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药物滥用却引发了新的问题:进入60年代后,在很多地方,疟原虫产生了抗药性,疾病治疗陷入了困境。
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所研究员李英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说,1964年,美国出兵越南后,越美双方都因疟疾造成严重减员,双方都开始寻求治疗疟疾的全新药物。其中,美方为了解决问题,联合英、法、澳大利亚等国的研究机构,开展新抗疟药的研究;越方则寻求中国帮助,按1967年5月23日的成立日期,代号为 “523”的绝密项目应运而生。
这一诞生于“文革”初期的科研项目带有浓郁的时代特色:“全国523小组”由当时的国家科委、国防科工委、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卫生部、化工部、中国科学院6个部门组成,北京、上海、广州、昆明、四川、广西等地区还专门成立了“523办公室”。
由于处于“文革”时期,部分资深科研人员只能“靠边站”,1969年,当时还是中医研究院初级研究员的屠呦呦被任命为“523项目”研究组的组长。
“我当时是很下意识地接受了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在美国媒体的一次采访中,屠呦呦说。
现任中国军事医学科学院微生物流行病研究所教授周义清也参与了“523项目”。他回忆说,“523项目”分两个组开展抗疟药开发工作:一个是西药组,另一个是中药组。中药组既有科研人员,又有中医,许多赤脚医生在全国各地到处收集民间药方。1970年之后,由于中国已能生产并向越南提供复方化学抗疟药,抗疟药生产供应已不那么紧迫了,项目重点遂转向传统中草药。
当时,39岁的屠呦呦遵循毛泽东主席“中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的指示,开始着手从中草药中发现新的抗疟药。她查阅了大量的古代医学书籍和民间的药方,寻找可能的配方。几年时间,她“几乎把南方的老中医都采访遍了”。
青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入了她的视野。这种一年生草本植物在两千年前的中国古医书中就有入药的记载。在公元340年间,东晋医书《肘后备急方》中记录了一个“治寒热诸疟”的药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 绞取汁,尽服之”。
两年的时间里,屠呦呦和她的研究组收集了2000多个类似的药方,从包括青蒿在内的200种草药中获得了380多种提取物。很快,他们开始在感染疟疾的老鼠身上进行实验,评估这些提取物的确切药效。
所有的作者和研究人员都隐去了名字
直到今天,西方科学界对中国这个40多年前的研究项目仍然充满好奇。在与中国“523项目”同期的研究中,美国的科研人员筛选了20多万种药物,但始终没有在氯喹类药物之外取得新的发现。
不过,因为特殊的历史,“523项目”只有少数几篇相关论文得以发表,很多研究的细节至今仍笼罩在神秘的气氛中。
同样参加了“523项目”的李英回忆说,当时,研究人员都知道,要解决抗药性的疟疾,最关键的问题是要寻找与已知抗疟药结构完全不同的有效化合物。研究人员从中药常山和仙鹤草中都找到了对疟疾有治疗作用的提取物,但它们或者毒性大、副作用剧烈,或者治疗不彻底、病情复发率高,都无法达到理想的效果。
屠呦呦却把目光转向了青蒿。她的研究小组在大量实验后发现,一开始,青蒿对疟疾的抑制率相对较高,能达到68%。可在之后的重复实验中,这一药效却没有重复出现。
回忆起古人的记载中并没有采用传统的煎煮方法,而是将青蒿泡在水中后“绞取汁”,屠呦呦突然意识到,高温煮沸的过程可能会破坏有效成分的生物活性。为此,她重新设计了提取过程,将原来用作溶液的水替换为沸点较低的乙醚,这才获得了更有效果的提取物。
为了确定药物对人类的有效性,她和研究组的成员甚至充当了第一批志愿者,“以身试药”。
“我们需要尽可能快地证明这种好不容易发现的治疟药物的临床效果。”回忆起当年的行为,屠呦呦说。
1972年3月举行的“523项目”会议上,屠呦呦在主题演讲中报告了这种被命名为191的中性植物提取物。其后,关于青蒿的研究不断取得进展。屠呦呦小组的研究员倪慕云和钟裕容成功获得了提取物的结晶“青蒿素II”,两年后的一次座谈会上,屠呦呦第一次公开提出了青蒿素II的分子式。
其他研究组也有了同样的进展。山东寄生虫病研究所与山东省中医药研究所合作提取了抗击疟疾的有效单体“黄花蒿素”,云南省药物研究所也获得了同样有效的“黄蒿素”。直到1974年年初,北京、山东、云南三地所提取的药物才被初步认为是“相同的药物”。
这些同步进行的研究在40年后的今天引发了成果归属的巨大争议,可在那个讲究集体的年代,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1979年,当关于青蒿素的第一篇英文报道发表时,所有的作者和研究人员都隐去了自己的名字。当时,已有2000名疟疾患者得到了这一全新药品的医治。小规模对比研究显示,相比于之前国际通用的氯喹类药物,青蒿素的药效更快,而且没有副作用。
“当年就是这样,只要事情做成了就很欣慰。”屠呦呦说。
“荣誉属于中国科学家群体”
相比庞大的“523项目”,屠呦呦个人更加不为人所知。简历上的信息只有寥寥数语:1951年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院药学系,毕业后分配工作至卫生部中医研究院,1979年,任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副研究员,6年后,55岁的她成为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研究员。
在老同学的回忆中,人们才能找到这位科学家更为清晰的形象。她小时候长相“蛮清秀”,梳着麻花辫,可生活上却特别粗线条。上学的时候,她的箱子常常收拾得乱七八糟;结婚之后,她家务事不太会做,买菜之类的事都要丈夫帮忙。有一次坐火车外出开会,她想在中途停靠的时候下车走走,结果竟然忘了按时上车,被落在了站台上。
除此之外,在公开的资料中,除了几位同样参与“523项目”的研究人员,很少有人会提起屠呦呦。即使青蒿素的研究曾经获得国家发明二等奖,并且在中国香港和泰国都获了奖,也很少有人去探究,这些“集体荣誉”的背后,每一位研究人员的努力。
终于,拉斯克医学奖的评选将这位年迈的科学家第一次推向了幕前。两周前,当评选结果刚刚揭晓时,记者们在很长的时间内,竟然完全联系不到这位从未引人注意的学者。
北京时间9月24日2时,81岁的屠呦呦登上了2011年度拉斯克医学奖的领奖台。这一奖项始于1946年,共有基础医学、临床医学和公众服务三个奖项,旨在表彰在医学领域作出突出贡献的科学家、医生和公共服务人员。屠呦呦获得了本年度的临床医学研究奖,这是迄今为止中国生物医学界获得的世界级最高奖项。
斯坦福大学教授、拉斯克奖评审委员露西·夏皮罗为屠呦呦致颁奖词。她说:“屠呦呦的这一发现,缓解了亿万人的疼痛和苦恼,在100多个国家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尤其是儿童的生命。”她同时称赞,青蒿素的发现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屠呦呦及其团队的“洞察力、视野和顽强信念”。
在这位美国科学家的右侧,来自中国的屠呦呦与另外两位获奖者并排坐在主席台上,背后立着一面五星红旗。
当屠呦呦走上主席台,发表自己的获奖感言时,这位头一次面对公众的科学家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她摘下自己的老花镜,拿起准备好的稿子认真念道:“在青蒿素发现过程中,古代文献在研究最关键时刻给予我灵感,……相信努力开发传统医药必将给世界带来更多的治疗药物。”
“屠呦呦教授是一个很优雅的人,总是保持笑容。”拉斯克基金的负责人评价说。
《纽约时报》援引世界卫生组织的评论,称赞青蒿素是消灭疟疾的“首要疗法”;著名学术期刊《细胞》则刊文指出,在基础生物医学领域,许多重大发现的价值和效益并不在短期内显现。但也有少数,它们的诞生对人类健康的改善所起的作用和意义是立竿见影的,“由屠呦呦和她的同事们一起研发的抗疟药物青蒿素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在第一次由个人获得的荣誉中,屠呦呦获得了25万美元的奖金,以及一个象征战胜疾病和死亡的萨莫色雷斯有翅胜利女神像。当然,也有争议随之而来,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说,将集体功劳归于一人,“不公平也不合理,与历史不符”。
讲求集体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可对于屠呦呦,似乎并非如此。“这个荣誉不仅仅属于我个人。”在最近一次接受采访时,屠呦呦说,“这是中医中药走向世界的一项荣誉。它属于科研团队中的每一个人,属于中国科学家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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